我記不起對話是如何展開，只記得那男的聽到我是香港來的遊客後，笑說一直以為我是作家，因為氣質很像。那是我聽過最令人心悅的誇獎，我只尷尬地低著頭，搖頭笑著。

陽明山上的相遇

民國沒有逝去，這溫婉敦厚的年代在台北陽明山的一角保存下來，也只有在這空間的相遇才如此縈繫心間。

那天是我2012年的生日，第二天一早就要離開台灣了，我從十分趕到陽明山頂，希望趕在林語堂故居關門前入內一窺我最喜愛的散文家在人間最後十年的居所。參觀完畢後已日落西山了，離晚餐的約會還有一段時間，我便在故居餐廳的露台坐下，點了一杯咖啡，拿了陳列著的一本林語堂散文集，靜靜地欣賞台北市如星羅棋盤般的夜景。窄窄的露台上還有一張小梳化， 一對中年男女倚在梳化上聊天，玻璃枱放著沾著零星碎屑的杯碟，我猜他們已聊了很久的天了。我們的眼神輕觸碰了幾下，那女的向我 報以親切的微笑。我記不起對話是如何展開，只記得那男的聽到我是香港來的遊客後，笑說一直以為我是作家，因為氣質很像。那是我聽過最令人心悅的誇獎，我只 尷尬地低著頭，搖頭笑著。他們指著山下點點燈火，向我介紹台北的地標，女人還說指著一處，道那就是男的妻子住的醫院，言談間也談到他們的同學，那刻我知道他們不是夫婦愛侶，但我相信能如此靜靜地聊一個黃昏的天的男女，一定是年輕讀書時知交的好朋友。我們仨在露台上天南地北地聊天，從兩地的歷史文化到我最愛的作家白先勇和張愛玲。在旅途上的我像在人間蕩遊數載後重遇闊別已久的舊友，為 我傾注豐潤的滋養。記不起聊了多久後，他倆叫服務員結 賬，還說把我的賬單都算在一起。服務員笑說我早已付款，受寵若驚的我只好連連點頭道謝。

我們一起離席後，他們載我回到市中心我和朋友約好的地方。他們見還有時間，還 特意繞遠一點的山路，讓我在陽明山上俯視台北夜景。台北的夜景如棋盤如扇般伸延，雖不及香港的燈火繁密璀燦，卻獨有一份溫柔的、令人安宓的藝術美，使我沉醉不已。車子在清爽的晚風中輕駛，我們意猶未盡地聊天，我輕訴著對台灣擁有民主和保存著沉厚民國文化底蘊的羨慕，他們說著台灣由專制一直走到今天的艱辛。在車子中的時間尤其飛快，我到達目的地了。下車時我連連點頭道謝，說「真開心遇到你們」等這些在旅途萍水相逢的人分別時會說的話。但他們永不知道，那刻我比任何一次旅行邂逅更依依不捨。「愛」 和「幫助」常被認為是世上最美麗的詞語，但在我心中，最美麗的詞語是「相遇」(Encounter)。相遇是世間一切緣份之起始，即使緣份總揉雜著傷害、失去和別離的傷痛，但我相信塵世乃唯一的天堂，這些在塵世間相遇的緣份終歸是美好甜蜜的。

我沒有告訴他倆當天是我的生日，因為也沒這必要了。他倆已送我最美好難忘的生日禮物，還有在餐廳那份請客的心意。我們沒有問對方的名字，我也記不起他們的容貌了，即使有緣再相逢，也注定不能再相遇相交了。這也不是甚麼令人傷心的事，畢竟人生所有完美的時刻都無法重演，亦不能保存，除了在細水悠長的記憶中。